湖南日報 2025-07-10 09:13:42
文|譚圣林
折一枝,掐一葉,含于唇,手指拿捏,“鼓吹”一曲,一路走,一路吹,原聲滑向山谷,落入鳥語花香。這便是湘東炎陵客家人的木葉吹奏。葉片如芯片,客家山歌、經(jīng)典民歌、網(wǎng)絡新歌,甚至花鼓腔調,皆可一葉盡攬。
游人、食客、玩家不必拘謹??梢栽谏褶r(nóng)谷景區(qū)民俗節(jié),與客家阿哥老妹體驗木葉合奏??梢栽谘琢挈S桃節(jié),跟隨一片木葉飄飄然品味“桃醉”。當然,也可以在鄉(xiāng)村路邊和田間地頭,與勞作休息的客家人小調一輪。可以在三月三畬族舞、三人龍、古樂奏之后,調頻至木葉放歌,模仿蟲鳥之鳴、豬牛之喚、泉水之落、山風之卷等自然聲音。
一葉知秋,知春,知家
“八分半山一分田、半分水域和莊園”的炎陵,榮享始祖炎帝神農(nóng)氏福佑,坐擁湖南第一森林覆蓋率,木葉何其密何其多。漫山坡嶺盤根的毛竹、油茶,門前屋后守望的橘柚、柳樹、楓樹、樟樹等,片片青葉有形無齒、有機無毒,是簡單、古老、干凈的生態(tài)樂器。
木葉吹奏,直接入了客家山歌:“阿哥斫(砍)柴上山崗,老妹采茶篾簍裝。木葉一響心相通,吹到乜頭(日頭)落西岡?!薄扒Ы痣y買老妹心,千言難哇(講)阿哥情。媒婆嘴巴哇(講)出血,嗯(不)抵木葉吹幾聲?!币嗫砂樽嗌礁瑁底嗾哳I會山歌旋律和詞意,即興起調、間奏或呼應唱歌人,人聲與木葉聲在交錯互動中,融入空靈自然。
炎陵客家人勞作之余吹奏木葉。譚明勇 供圖
木葉吹奏不喜嚴肅古板,樂于模仿穿插各種語氣詞,攪動氣氛。如表示回應的“哦、嗨”,表示驚喜的“啊、做麻給(干什么)”,模擬阿妹嬌嗔俏皮的“嗯、切、嗯細嗯細(不去不去)”,輔之以吹奏者搖頭晃腦的滑稽表情包,直叫人忍俊不禁,勞作板結的倦意即刻解鎖,男女曖昧的牽扯,被一片會說話又沒說透的木葉,輕輕撩撥。
木葉聲聲,除了在鄉(xiāng)間田野傾訴衷腸,同樣能登上璀璨舞臺,與竹笛二胡嗩吶拉風民樂《繡金匾》《誰不說俺家鄉(xiāng)好》,抑或邀請電子樂隊搖滾一曲《黃土高坡》。
看似無意,實則用心。吹奏人信手采摘的木葉,其實挺挑剔,力求不老不嫩、不硬不軟、不大不小、不厚不薄,入唇避免跑風漏氣,易發(fā)音,音色柔和,聽覺絲滑舒適。
絲不如竹,竹不如肉,肉指的是歌喉。不同于那些顏值高大上的銅管鍵弦樂器,就地取材吹奏木葉,爭的就是喉嚨里一口氣。木葉等同于樂器簧片,口腔猶如風箱,配之以手指、嘴唇、口形、舌尖的微調輕顫,使得氣息在葉片與嘴唇之間產(chǎn)生摩擦,隨著振動頻率變化,產(chǎn)生忽高忽低、有強有弱的音律,可波音,可抖音,可滑音,可吐音,可倚音,不一而足,心里怎么念想,嘴里怎么吹奏,收放自如,任爾巧舌花舌自由發(fā)揮。肺活量足夠大的吹奏者,音域可橫跨低、中、高三個八度?!厄E馬奔馳保邊疆》這樣的軍旅歌曲,多拍長音可以一氣呵成。
木葉聲聲,在時光里沉淀
從原始社會狩獵時代,人們便懂得銜草木之葉于口,吹之發(fā)聲:或擬禽獸鳴啼以引誘上鉤,或作信號通風報信以避險。無關地域,不分族群,這種“銜葉發(fā)聲”的方式逐漸從生存小技中衍生,最終成為廣泛流傳于民間的樂藝。
在唐代,吹奏木葉已成為皇室宮廷樂隊的亮點節(jié)目。學者型官員樊綽在《蠻書》中描述:“少年子弟暮夜游行閭巷,吹壺盧笙或吹樹葉,聲韻之中,皆寄情言,用相呼召。”記錄唐朝禮樂的《新唐書·禮樂志十一》中“歌二人,吹葉一人”,唐代史學家杜佑的《通典》中“銜葉而嘯,其聲清震”,均為此留痕。
白居易有木葉詩云:“蘇家小女舊知名,楊柳風前別有情,剝條盤作銀環(huán)樣,卷葉吹為玉笛聲?!睂懙氖橇杓颂K小小,折得柳枝編銀圈,卷起柳葉吹香風,畫面感堪稱絕版,引得遷客騷人再回首,心有戚戚然。
郎士元的木葉詩句則是另一種悲壯:“妙吹楊葉動悲笳,胡馬迎風起恨賒。若是雁門寒月夜,此時應卷盡驚沙。”一片楊樹葉子,四兩撥千斤,觸發(fā)戰(zhàn)馬奔騰踢爆怨恨,吹出了斷腸人在天涯,獨愴然而涕下的極度內傷。
客家木葉,曾是“南漂一族”。一千多年前,客家先民歷經(jīng)連年災荒和兵燹,自中原黃河、洛水一帶,南遷至贛南、閩西、粵東等地。中原禮樂與南方山野融合,形成了“逢山必有客,無客不住山”的分布格局,木葉吹奏自然隨身帶入。特別是植被密集的福建上杭山區(qū),木葉吹奏成為鄉(xiāng)間人人樂于打卡的傳統(tǒng)技藝。
走南走北,走到炎陵還過得。繼續(xù)南遷的客家人,對羅霄山下的炎陵情有獨鐘?!堆琢昕h志》中記載的客家人遷入明細,也印證了此言并非空穴來風。“宋代遷入12支,元代遷入9支,明代遷入20支”,而“清代縣內共有移民123支遷入”,其中“廣東的乳源、梅縣區(qū)、惠州、龍川、長樂、興寧等地遷入61支。福建的汀州、上杭、連城、武平等地遷入9支”。
從支數(shù)來看,清代廣東、福建移民遷入占了多數(shù)。此外,江西遷入的33支移民中,也有一部分是從廣東、福建輾轉而來的客家人。閩、粵、贛3個省份的客家移民,占同期移民支數(shù)的83.7%。
目前,炎陵客家人占據(jù)全縣人口比例的七成,主要分布在縣內東部的沔渡、十都,南部的壟溪、策源、水口、中村、下村等鄉(xiāng)鎮(zhèn)。炎陵的山水慷慨,桃李梅柑、香菇木耳、茶油香茗、竹筍魔芋取之不盡,滋養(yǎng)著一方人;更有那陣陣木葉聲,如風雨入耳,怡人悅心。
客音棲湘土,木葉奏新韻
炎陵客家木葉吹奏技藝,也像客家豆餅釀豆腐、水酒艾米粿一樣,遠道而來,在遷徙、墾荒、扎根中漸漸反“客”為主。它由洋溢著閩粵人口味的清甜,悄悄兌入湖湘人的辣調子,中和了日常的乏味無聊,驚艷于山水之間。
篳路藍縷,以處草莽。飽受顛沛流離之苦,不得不遠離故土的客家人,心懷敬畏,在夾縫中求生存,尤為懂得家國安康的彌足珍貴。柔,緩,容,是他們淡定生活的支撐點。不同姓氏,不同宗族,來自不同區(qū)域,懷揣各自的鄉(xiāng)愁,卻彼此友善認同,美美與共。他們守護自己的風俗,吟唱自己的山歌,也吹著屬于自己的木葉。
一葉關緣。如今,福建上杭木葉吹奏已經(jīng)納入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(chǎn)代表性項目,全國首個樹葉吹奏協(xié)會在上杭縣應運誕生。炎陵客家木葉吹奏,也常與客家山歌、美食、舞龍等,組團式文旅出圈。
無用之用是為大用,以自然為器,取樸拙而去巧慧。其俗可耐,其意可感,其音可秀。加持炎帝之靈氣、紅色之生氣、綠色之地氣,質地愈加高清。
炎陵客家人的木葉吹奏,就是這個樣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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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源:湖南日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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