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眾衛(wèi)生報·客戶端 2025-06-21 10:24:13
老家廚房的幽暗角落,靜立著一座樟木舊碗柜。年深日久,暗紅色的漆皮剝蝕如鱗,露出內(nèi)里溫潤的木紋,蜿蜒盤曲,竟似老人手臂上賁張的筋脈,無聲地訴說著光陰的刻痕。每一次開啟,柜門便發(fā)出悠長滯澀的“吱呀——”,那聲音沉甸甸的,裹著歲月的塵埃,輕易便將魂魄拽回數(shù)十年前的時光深處。
彼時正是人民公社生產(chǎn)隊的年月,湖南鄉(xiāng)下的日子清苦,卻也蒸騰著粗糲而旺盛的煙火氣。父母常是披星而出,戴月方歸。一家人的吃谷,全系于他們從泥土里刨出的辛澀汗水。這樟木碗柜,是母親當年的嫁妝,也是家中最體面的“保險柜”,珍藏著點滴積攢的微薄希望。
猶記一秋夜,父親收工后偷偷摸黑下河,竟用卡子網(wǎng)回幾斤小白條魚。昏黃的煤油燈下,他細細剖洗,在鐵鍋上文火慢焙。魚香如絲如縷,勾得我與姐姐腹中饞蟲翻騰。焙好的小魚被鄭重藏入碗柜深處,只待明日全家享用。孩童的饑腸最是難熬,半夜餓醒,趁著父母去隊里開夜會,我們竟鬼使神差爬起來,摸黑開了那沉重的柜門。狼吞虎咽幾條小魚后,卻忘了關(guān)門!待驚覺,柜門洞開,一盆干焙魚早被聞香而來的貓狗掃蕩一空。那空盆如一枚冰冷的釘子,至今釘在心頭——舊碗柜第一次用它腹中的虛空,讓我們懂得,舌尖一點微末的甜頭,原是父母汗珠摔八瓣的澆灌。生活不易,當惜之護之。
家中添了小弟后,碗柜的“守衛(wèi)”更顯艱難。一次晚飯后,柜門未及關(guān)嚴,家里的大黃狗便溜了進來,將殘羹剩飯連同那凝脂般的一大海碗豬油,舔得精光!那碗油,是全家五口人一月炒菜的指望啊。母親發(fā)現(xiàn)時,只輕輕一聲嘆息。我們垂手侍立,屏息噤聲。那洞開的柜門,像一道無聲的斥責,從此烙進心底。自此,關(guān)嚴碗柜門成了飯后最要緊的儀式,再不敢懈怠。碗柜無言,卻以它空蕩的腹腔,反復低語:節(jié)儉,是持家的根本。
物資最緊張的年頭,生產(chǎn)隊難得地分了二斤金貴的茶油。母親用個青花大瓷缸盛了,穩(wěn)妥置于碗柜高處。孩童懵懂,哪識得茶油?只當是新奇飲品,悄悄尋出。我倒出小半茶缸,滿懷期待啜一口——哎呀!一股生澀的苦味直沖喉頭!姐弟幾個一合計,這“難喝的茶”留著作甚?竟偷偷倒了個精光。母親又是心疼又是好笑,細細告知這是炒菜的命根子。為防我們再次“暴殄天物”,她找來一副鐵栓木插銷,牢牢釘在柜門上方。那小小的鐵木機關(guān),成了我們莽撞的冰冷見證,也如一道無聲的符咒:一粥一飯,一絲一縷,皆浸透汗水的辛澀,當思物力之維艱。
姐姐六歲,我五歲,小弟才蹣跚學步時,父母總叮囑:“莫亂開碗柜門!”我與姐姐尚能管住手,小弟卻最是鬼精。他人矮夠不著那鐵栓木插銷,竟不知從哪拖來條小板凳,抱舉著它一下,兩下,三下……硬生生用凳角撬開了那礙事的木插銷!只為偷吃柜里香噴噴的油渣子。他吃得小臉油光發(fā)亮,得意洋洋,碎渣掉了一地,又便宜了守候的老黃狗。母親見了,并無苛責,只無奈笑道:“這伢子,太機靈了?!蹦切⌒∩碛皧^力撬開柜門的畫面,成了歲月里一枚溫熱的印章。舊碗柜,便是這童趣最忠實的守護者。在父母寬容的目光里,我們磕絆長大,也漸漸懂得,家的底色,是那無言的包容。
白駒過隙,當年的孩童皆已鬢染霜雪。我亦年過半百,女兒海外求學歸來,言及戀愛,對象是省城小伙。一日,她笑嘻嘻偎著老奶奶——我的母親,半是撒嬌半是認真,竟討要起嫁妝來,且點名要這個舊碗柜!聞之,心中百味雜陳。喜的是,女兒未被都市浮華迷眼,仍眷戀這盛滿家族記憶的老物,念舊惜物,家風未泯;憂的是,這母親六十年前的嫁妝,早已漆皮斑駁,合頁羞澀,如何配得上省城新居那锃亮的“高大上”?
指尖撫過碗柜的傷痕,每一道劃痕,每一片脫漆,都是光陰的吻痕,連綴著或甜或澀的舊夢。它見證過父母為糊口奔波的艱辛,見證過我們姐弟打鬧貪吃的童年,也見證了一個普通家庭在時代浪潮里的浮沉。在那物質(zhì)貧瘠的歲月,它守護著一家人對溫飽最卑微也最滾燙的期盼。如今,它雖舊,卻成了情感的容器,是這個家最厚重的“傳家寶”。
常憶起昏黃煤油燈下,一家人圍著小桌吃飯的光景。飯菜至簡,卻因團聚而暖意融融。父母會講些陳年舊事,生產(chǎn)隊的趣聞,也會說起湖南這片紅土地上,那些為心中燈火不惜拋灑熱血的先輩傳奇。我們扒拉著飯粒,聽得入神,偶爾為爭一塊油渣子嬉笑打鬧。那時雖窮,一家人守在一起,便是最大的富足。舊碗柜靜立一隅,如一位沉默的守護者,收納著這人間煙火氣,也將那些關(guān)于奮斗、犧牲與希望的故事,悄然織入我們的血脈。
日子好了,搬進敞亮新居,家具幾度更新。唯有這舊碗柜,倔強地留駐在老廚房的一角。它像一條堅韌的藤蔓,牢牢系著游子的心。它讓我明白,任憑世道流轉(zhuǎn),有些東西斷不可丟——是那血脈相連的親情,才是生命出發(fā)的初心和來處,是那些帶著體溫的記憶。父母用他們的勤勞、節(jié)儉與寬厚,無聲地書寫著家風;而他們口中那些關(guān)于土地、關(guān)于奮斗的故事,又滋養(yǎng)著我們向上向善的學風。
細想,女兒所求,情之所至。這碗柜雖舊,其值難估。它是一段家族史的堅實物證,凝結(jié)著老一輩的堅韌與辛勞,封存著我們童年的懵懂與歡愉,更承載著這片土地上代代相傳、如湘江般奔涌不息的精氣神。讓它作為嫁妝進入省城的新房,不正是在新的土壤里,播下一顆關(guān)于“家”的古老種子嗎?它將在那里,繼續(xù)講述光陰的故事,提醒后輩:莫忘來路艱辛,當惜今朝不易,讓這家風學風,如星火,在新時代的蒼穹下,傳遞不息的光明。
終于,與母親相視一笑,允了女兒。心中塊壘頓消。這哪里是送走一件舊家具?分明是讓一份沉甸甸的情感,一種無形的精神,踏上新的旅程。它將帶著三代人的體溫與記憶,融入一個年輕家庭的脈絡(luò),續(xù)寫新的篇章。而我,會守著老屋,守著關(guān)于這舊碗柜的無數(shù)晨昏——它們早已融入骨血,是我此生最豐厚的行囊。
世道奔涌,人皆逐新。然舊物如斯,豈止木器?它是一個時代的注腳,是東方家庭“敬惜物命”的樸素哲學。它無聲訴說著:生活之不易,需以勤勉守護;家人之溫情,當以包容滋養(yǎng);而那份由苦難與堅韌淬煉出的精神底色,更需代代相承,在光陰的長河里,生生不息,溫潤如初。
想來不久,這老友或真要告別故地了?;秀遍g,似見它已安然立于省城新居的一隅。在璀璨的燈火下,它那身經(jīng)歲月摩挲的木紋,將散發(fā)出一種獨特的光芒——那是屬于泥土的溫厚,屬于歲月的沉香。每一個凝視它的人,或許都能觸摸到那份跨越山水的暖意,聽見那來自歲月深處的、悠長回響。而我,唯愿它在新的屋檐下,繼續(xù)靜默地守望,讓這如湘水般綿長的家族故事,涓涓流淌,永不斷章。
(作者:未名湖,系湖南省委黨校2025年春季學期縣處級干部進修六班學員)
責編:王思賢
一審:王思賢
二審:張麗
三審:謝峰
來源:大眾衛(wèi)生報·客戶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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